終結妄想

曾有一段時間，我夢想遠離熟識的人群。

失去聯絡是一件多麼簡單的事情，我的想像有如一部手法拙劣的懷舊電影，我想隱身在一個人口簡單的小鎮，找一份最基本的工作餬口，年輕最大的本錢就是能夠隨時翻盤再來，我會認識新的人、發展新的故事，彼時於我而言親情與愛都是一種箝制，我想逃離那個幾近分崩離析的家，想把所有的問題拋在腦後，那種近乎流浪的情緒並沒有包含什麼反社會反體制的思想，只是一個亟欲逃離無法解決的問題的人的一廂情願。

但真的只是單純地想逃避而已嗎？記得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熱愛閱讀野外求生有關的書籍與故事，我很喜歡美國拓荒時期的故事，像是「大草原小木屋」系列、《魯賓遜漂流記》；隨著年歲漸長，我讀約翰‧繆爾的著作，感受沙漠生活的無垠、壯闊與孤寂；我讀梭羅，想像在森林與湖畔僅只是為生活而活著，這才算是真實的生活吧？我喜歡林滿秋的《漫步，在熊的國度》，在漫長的洛磯山脈與愛人長達一個多月的健行；我熱愛和冒險與孤獨相關的故事，我喜歡想像一個孤寂的旅人在望見自己心中渴望已久的美景時所能發出的讚嘆，我喜歡想像樸實簡潔的生活，沒有電視、沒有網路、沒有手機，當你必須耗費所有的力氣去維持基本的生活，一針一線、一草一木皆出於自己雙手，那樣的生活該是多麼簡單又富足。

當然我必須承認現下的我，並無法承受背棄文明的生活，並非我很滿足於社會與文化的現況，只是我無法採取像《阿拉斯加之死》的主人翁克里斯那樣激烈的方式表達抗議，強烈的抗議源自於堅強的信念與決心，這是我在閱讀的過程中不斷感受到的心情，熱愛此書的朋友曾經這麼說：「很多人都是在看盡繁華之後才決定解甲歸田、但是克里斯卻年紀輕輕就有這種想法，可見他比那些人都還懂得更多。」但我想克里斯的心情並不是那種看破世事的雲淡風輕，毋寧是一種對充滿矯飾、虛偽的文明社會的反叛，他對世界抱持著一種嚴格的批判角度，他試圖要做的是破除追逐金錢名利的迷思。

克里斯的心情不難理解，人們總試圖在社會上尋找一個穩固的立足點，我們遵循著代代相傳的價值觀，在長大後急於將自己塞入一個競逐名利的框架，身為一個人最基本的價值被淹沒在層層疊疊的虛與委蛇之中，工業革命與全球化帶來的是什麼？當初執政者所說的好處與利益後來成真了嗎？這一切不過助長了跨國企業的氣燄，而我們至今仍奉利益至上的資本主義價值觀為圭臬，我們膜拜電視、膜拜廣告，膜拜著那空虛又沒道理的審美觀、嚮往閃動的螢幕上那耀眼的一切；我們過度消費、耗費地球的一切資源，在地球危急存亡之際，仍有國家拒決簽署規範二氧化碳排放量的京都議定書；在煩惱肥胖的同時地球的一角卻不斷有人因飢餓死去；有些人滿嘴理想道德，但是真正做出來的事情令人不敢苟同；如果克里斯現在還活著的話、如果他沒死在阿拉斯加的廢棄巴士裡，或許今日他會是反全球化運動、同情農民、反對WTO與自由貿易協定的人士之一吧，也或許他在做了些事情以後又覺得自己必須再遠離人群、然後死在另一個沙漠或冰原；無論如何，我並不覺得他是個消極避世的人，他只是宛如螳臂擋車般，採取了一種極端的手段對抗這世界的一切，最後因為一個不幸的意外葬身在他最愛荒野之中罷了。

「對厭煩人類和工作的人而言，曠野充滿了吸引力，它不只讓人逃開社會，而且退於浪漫主義者而言，更是以宗教儀式試煉性靈的絕佳舞台，曠野的孤寂和完全的自由，創造了完美的環境，容許憂鬱，抑或狂喜。」（第十六章引言，納許《曠野與美國心靈》）這是書中我相當喜愛的一段話，克里斯喜愛一切莽莽的荒野、人跡罕至的地方，而在我離群索居的想像中則總是有海，終於我來到、且居住在一個海洋不過是日常風景的城市，於我而言，海洋是另一片曠野，並且還要更深沈險惡，我害怕波濤洶湧的大海、卻又那麼渴望走進海裡，我從來無法描述海洋的風景、以及我對海洋的莫名憧憬，面對激濺翻騰的浪花我卻感到平靜，海洋具有一種妖媚的魔力讓我有時會覺得就這樣死去也不錯；年紀越大，冒險的幻想漸漸成為過往的童話，我明白情感的負荷已然成為無法放下的牽絆，克里斯在旅途的最後也明白了自己對人類的許多情感，卻不幸溘然長逝，我為他的早逝感到惋惜，那許多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言語都是遺憾。

於我而言，逃避人群的方式不再是離群索居，我開始習慣用另一種更狡獪的形式將平靜與祥和留給自己，當心中有了信念與實行的勇氣，周遭的紛擾不過就是背景噪音罷了：

除了思想，除了心思堅定轉動、心靈緩慢學習該去哪裡、該愛誰以外，

沒有其它事物。其餘都只是流長蜚短，

以及留待他日的故事。

—跋引言

迪勒《堅定的聖人》（Annie Dillar, Holy the Firm）

我們不需要責備克里斯自私狂妄、任意切斷感情的連結、自以為是沉默的受難者，因為許多時候我們都缺乏面對真實與不公的勇氣，多數時間我們都只是靜靜地看著事情發生並承受這一切，他要的不過是另一種存在於理念與想像的生活，人們又何必非得去責怪那些、僅只是不願跟大家一樣被莫名價值觀牽著走的生活的人呢？

書籍封面圖片引用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3680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