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接觸人類學,是為了考文化行政高考,一開始在網路上蒐集考試資訊與書單時,發現大家幾乎一面倒推薦巨流出版的《文化人類學》,連已經考上的研究所同學都說這本必讀,我傻傻地去三民書局買回家以後才發現這只是系列套書的其中一本,另外還有《人類學緒論》跟《人類學與當代世界》,我雖然唸書沒有很厲害但是先裝裝樣子是一定要的,隔天我趕緊再去把後面這兩本買回家供著,雖說我喜歡厚度可以拿來當兇器使用的驚悚小說,但這三本疊起來還沒一本史蒂芬金厚度的人類學真是把我打敗了,它們不只外表長得很像大學課本,連內在都是,也多虧了它們,我在高考前雖然焦慮但還是睡得不錯,實在有夠催眠哪。
這三本我硬是讀完了,但留在我腦中的東西卻少得可憐,我只記得初步蘭、外婚、內婚幾個簡單的詞彙,想當然爾我這科考得很差,步出考場後我覺得一定考砸了,所以開始瘋狂把之前沒買的相關書都一一買回家,其中包括了另一本厚重如字典的文化人類學,但是放榜當日看見自己的名字之後,我馬上把這些科目跟書完全拋到腦後,當然文化人類學至此我依然一知半解。
前陣子購入《天真的人類學家:小泥屋筆記》,一半因為譯者是何穎怡(商周音樂河系列的選書顧問,許多搖滾樂相關書籍都是她翻譯的,部落格也很精彩),一半也是很久之前就曾聽過這本書是人類學初心者必備書籍,雖說基辛那本讀起來讓我極不耐煩,但卻多少讓我對人類學產生興趣,基辛書中有一段話讓我印象深刻,原文不記得了,但是大意是說:如果人類失去了文化與生活面貌的多樣性,拋卻了傳統的生活智慧,那麼許多困擾人們的問題的解答將會隨著傳統的崩解而消失;或許不只人類學者在思索這些問題,但這段話卻引我思考這門學科存在的必要性,當然基本上所有的學門都會大聲疾呼自身的存在對人類文明的重要性,不過一向看來很冷門的人類學竟然能讓讀者捧腹大笑,這本書的英文原版出版時間已經超過二十年,中譯本初版則是八年前,如果冷門為何能夠不斷再版?實在值得購入一讀。
作者是一位任教於大學的人類學者,因為完全沒有田野調查經驗,為了「讓學生與非人類學領域者見識到:完工的人類學專論與血肉糢糊的原始事實間有何關聯,並期望讓從未作過田野工作者也能感受些許田野經驗」(p20),懷抱著滿腔熱血與理想決定出發至非洲喀麥隆對當地某個叫做多瓦悠的部落進行田調,作者用了一整章的篇幅交代此行的來龍去脈,還不忘酸一下其它學門的研究者:「…本質乏味的人類學部門冠上珍貴的怪誕脫軌氣息。…人類學者的公眾形象實在僥倖。眾所周知,社會學者缺乏幽默感,是左翼狂想與陳腐之言的大買辦。」(p.18)這段讓我樂不可支,馬上迫不期待轉述給正在念社會學博士的老公聽。
出發前往喀麥隆的行政程序就是一個大災難,抵達之後更是進入無政府狀態,公文往來效率極差(政府機關的通病?從二十年前到現在都沒變,我想作者其實可以直接前往各國政府機構作田調),辦一個簽證、存個錢都可以耗掉大把時間,更慘的是抵達部落所在地沒多久馬上得了瘧疾,這一連串的不順都沒讓作者卻步,因為他短期內也沒辦法順利回到英國,好不容易開始進行實際的田野調查,卻又因為語言和風俗的差異而困難重重,作者必須先學好多瓦悠人的語言才能夠和他們進行深入的交談、並參與他們的各種儀式和生活,但又由於多瓦悠部落的種種習俗與觀念迥異於西方社會,讓作者鬧了一連串笑話,有一個例子我覺得很經典:
多瓦悠人喜歡用慣例說法,另我困惑不已。
我問:「誰是慶典的主人?」
「那個頭帶豪豬毛的男人。」
「我沒看到頭戴豪豬毛的人。」
「他今天沒戴。」(p.121)
短短一段話,解釋了多瓦悠人的語言使用慣例跟現代世界一般人的差別,據書中描述,多瓦悠人對時間的掌握極不精確,應該是說,他們的時間觀念並非如我們所慣用的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個禮拜七天這樣的計算方式,他們無法辨識相片中的人與動物,因為辨識印刷圖像並非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而是需要經過不斷地練習與經驗的累積;另外,一般人對原始部族懷抱著過於浪漫的想法,認為他們對於自然的理解勝過我們、比我們更愛護自然環境,但是多瓦悠人屢次問作者說為什麼他沒有帶機關槍?這樣他們就可以獵殺附近的野生動物。
面對調查對象的不確定、遠離便利的現代生活所面臨的種種挫折、極度官僚並且以折磨人消耗時間為樂的喀麥隆政府,作者維持一貫的自我嘲諷和幽默感,讓這本書不像一般艱澀的人類學著作不忍卒睹,反而會吸引人迫不期待繼續看作者又遇到什麼衰事;最後,在非洲待了一年半,終於回到英國,從所有物資都很匱乏的多瓦悠蘭回到便利舒適的現代化國家,面對原本熟悉的一切,他卻產生了莫名的疏離感,「舉凡和購物有關的是都變得非常困難。看到超級市場的貨架沈重呻吟堆滿食物,我不是作嘔厭惡,就是無助發抖。我會連繞三圈仍無法決定買些什麼,或者瘋狂大買奢侈品,因害怕被人搶走而恐懼抽噎。」(p.262)這一段描述真是充滿了栩栩如生的畫面啊,看來非洲的田調生活絕對是刻骨銘心的體驗,不禁讓我很慶幸自己可以一邊吹冷氣、一邊跟隨作者在紙上世界體驗他的田調紀實,而非自己親臨現場對著多瓦悠族人雞同鴨講,忍受中午的酷熱、雨季時的傾盆大雨,沒有電力的村落夜晚裡只能燃起煤油燈看書打發時間,或者為了拜訪部落長老翻山越嶺險些丟了性命。
當然作者並非一昧插科打諢,若只是單純耍寶賤嘴,那這本書應該無法成為人類學入門經典,在第四章〈可恥的馬凌諾斯基〉中,作者提到教會與傳教士在人類學者中的印象並不佳:「教會摧毀傳統文化與土著自尊,將全世界原住民矮化成仰賴布施、無助困惑的白痴,讓他們成為西方經濟與文化的奴隸,此中最大的謊言是傳教士灌輸給第三世界的思想體系,在西方世界早就泰半被揚棄了。」(p.48)但是在喀麥隆幫助他最多的卻是各國的教會,他們不但不像殖民時期的前輩以對土著傳教與洗腦為己任,甚至怯於在已有堅定信仰的土著面前宣揚教義,讓作者一洗人類學者的固執偏見;另外,序言中也提及田野工作者最大的挫折,來自他跟報導人之間的關係,這是田野工作的一個弔詭,你必須仰賴報導人提供原始資料,但是報導人卻會因為他跟調查者之間的關係而調整自己的態度,例如傾向於提供調查人想聽到的回答、附和調查人的想法、或者隨著自己的情緒改變陳述以致資料前後不一,作者很忠實地描繪了田野工作的侷限與困境,戳破一般大眾對人類學研究的異國情調想像,不過這種種矛盾也正是田調有趣的地方,算是另一種觀察人類行為的方式。
結果本來很有趣的書這樣被我介紹好像又變得很無聊,不過這本書絕對值得一讀,而且是那種讀過以後還會想再看一遍的書,我讀完後隨即買了續集《重返多瓦悠蘭》,本來說絕對不再回非洲的鐵齒作者,在得知多瓦悠人即將舉行一項重要儀式後,又決定再回去作紀錄;雖然已經是二十年前的書,但是讀起來一點都沒有過時的感覺,對我而言,我覺得是因為文化差異無所不在,閱讀這類書籍很可以讓人對自以為天經地義的日常生活進行反思,進而更能尊重與體諒因為文化慣例不同所造成的種種差異,文化不該有優劣高低之分,人與人之間也不該有種族歧視與極端的民族主義,這或許是人類學家們極力想要傳達的訊息之一吧。
PS.以上書籍封面圖片引用自博客來網路書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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