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妄想

我的人生似乎總是幸運地吊上某某車尾：大學聯考、研究所、國家考試…，我已經不太記得研究所考試的事，只記得備取上了三個研究所、卻選擇其中唯一一間私立學校這種蠢事…；至於高考，我印象最深刻的是考試那三天熱死人的酷暑，以及放榜那天看見自己名字時，那種混雜著中了樂透與不可思議到想要放聲尖叫的情緒，我一直到對過准考證號碼以後才肯定榜單上那人就是自己，之後很多人問我怎麼準備的，其實我也說不清楚，我想個中的訣竅之一就是答題的技巧吧，要不然我怎麼拼得過那些準備多年的考生？

寫申論題的訣竅就是：在那十分到二十五分、四分之一到整張A4白紙的空間裡，建構某個主題專屬的理念架構，無論你對這個詞條是否熟稔，切記把你所知道、所想得到的關於它的一切寫出來，天馬行空當然不被允許，重點在於把腦海裡零碎散落的知識串連起來，例如講到海，就要想到海浪跟天空、海裡的生物、溫室效應、月球跟潮汐、生命的緣起、地球與海洋的關係之類主題，申論題考的是橫向串連與聯想的能力，能夠深入某個論點的話當然更完美，不過深入探討的部份端看個人閱讀涉獵的多寡就是了。

因此也可以說申論是很弔詭的，我們完全可以就同一個題目發表迥異的看法與論證，例如全球化對台灣的影響之類看來八股卻尖銳的主題，答題人可以選擇擁護正面或反面的觀點，當然最安全而圓滑的作法是遵循正反合的步驟，讓自己的回答「看起來」理智成熟且面面俱到，不過最後決定分數的權利還是在那些閱卷老師身上，他們贊不贊成你的觀點、或是能不能被說服，這其間說實在也參雜了一些運氣的成份。

考試的答題可以透過一些小聰明多拿些分數，而現實人生的申論題並沒有正確的步驟、也沒有看不見的閱卷者審查你的答案，不管是愛情、工作、生活、人際關係、喜歡或不喜歡的書、音樂、食物、衣著、鞋子…，切身相關的所有選擇都可以發展成一個申論題，每個人都有詮釋並捍衛自己觀點的權利，人生的抉擇沒有標準答案，但是答案相近、也就是擁有類似的價值觀的人會漸漸向彼此靠攏，因此自殺炸彈客或聖戰組織會成為群體、愛慕虛榮的跑趴女孩以及女權主義者也會各自形成一個群體，這背後當然有更複雜的政治＼文化＼性別＼社會因素可以探討、而且還能更細緻的分類，界門綱目科屬種之類一直編下去，例如女權主義可以再分類為基進與不基進、愛慕虛榮的跑趴女孩也可以再分成喜歡企業家第二代與喜歡明星或模特兒的，不過這些暫不在本文討論範圍，要不然大概可以再寫一篇連我自己都唾棄的萬言書。

總之，我看著自己的人生試題卷從原先以為的黑白分明的選擇題，漸漸變成複雜難解的申論題，生命或許不過只是由生到死亡一條簡單的道路，但那看似簡單的天平兩端中間無數蜿蜒的分岔路口都像一道道沒有標準解答的申論題，理性的行動背後或許是令人迷惑的情緒衝動，而表面衝動散漫的舉止或許源自於深思熟慮的抉擇；人們不自覺地在日常的種種行為與言語之中論述著自己的觀點，我為這些無言的論述深深著迷，我喜歡觀察身邊人們的言行，藉此推敲他們的觀點，這些不自覺地說謊與自我欺瞞、前後不一、有條件的誠實、不完美的絕對，無意識的動作總是悄悄地訴說著些什麼連當事人都不知道的東西，當然我無法得知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腦海中流轉的想法，也無法透過他人的眼睛看見與自己眼見完全不同的世界，人類的疏離與親密、視角的多變以及存乎一己的世界觀，都讓我覺得自己彷彿生存在一個處處都是鏡面的萬花筒裡，我們再也無從分辨頭或尾、左或右、前後上下、以及開始與結束。

而我兀自在自己的生活裡編織著網一般的題答，直到再也無法追溯答辯的源頭，我迷迷糊糊活得像個隨意增建房間的暴發戶，我的人生題答是一座變形的建築，像達利那懸掛在沙漠之中柔軟扭曲的鐘，一種超現實的夢般景色，門變成窗、迴廊變成走道、庭園變成天井、拱廊變成橋，因此或許我常要繞路、也或許偶爾走錯房間，但我總不會迷路，或許因為我用愛情搭建地基，讓窗戶朝向我想抵達的風景，並且我的座標總是在那兒等著我明白他一直在等我，一廂情願的沈溺給了我抵禦粗糲傷人的現實風景的勇氣。

生命的申論盤根錯節，如果沒有一個意識的核心與出發尋覓的理由，我們將沉沒在無限解答的汪洋、為著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偏離原初的軸線，也或許那許許多多的人並不曾擁有初衷，或許有那麼多的人擁抱著不該是自己的虛妄的鏡像，而或許有更多的人將自己扭曲隱晦的題答引申成一個怪異的宇宙，但願這些不該被言說、不該被實踐的嗔癡妄想最終都成為海上的泡影，如果萬花筒裡沒有不平等的互相傷害、沒有建築在他人痛苦的快樂、沒有為了滿足私慾不惜摧毀一切的怪獸，這短暫的、必須不斷持續題答的、薛西佛斯般的人生，會比較有趣嗎？

圖說：

薩爾瓦多‧達利(Salvador Dali)，【時間的持續(Persistence of Time)】

圖片來自：http://www.msdlists.com/surrealism/Dali%20Persistence%20of%20Time.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