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妄想

她拉開抽屜，在散落的帳單、信件、斷水的原子筆、已經失去光澤的花瓣、泛黃的電影票根、失去芳香的香水瓶等雜物中間，一截他的手指躺在這些雜物之上，隨著拉開抽屜的力道，微微振動。

她打開衣櫥，櫥櫃深處的行李箱彷彿有話想說，或者，是行李箱中的他有話想說。

翻開床邊書本，乾癟的耳朵掉了出來，彷彿枯乾薄透的一片秋葉。

她打開冰箱，封存在防腐液體中的雙眼無意義地瞪視著，她想要珍藏他的凝視、他的擁抱、他的笑靨、午夜時耳邊的輕聲呢喃。

她撳下電視開關，畫面啵地跳了出來，是初識那年一起出遊的鏡頭，喧囂的夜市、人聲鼎沸的夏日海邊、熱鬧的餐館，影像極其繽紛絢爛，像要把她捲入彩色的漩渦，但她知道那不過是煙花、不過是盛夏最後的蟬鳴、不過是蜉蝣、不過是做愛後無謂的傷感、不過是那千萬分之一秒捲上岸邊的浪花上乳白色的水珠，畫面閃爍、色彩紛呈，但她的心臟幾近凍結。

她想傷害他，在她的想像裡支解他，無數遍，那麼多血腥的念頭哪裡來的？她不知道，一回神發現自己正拿著美工刀劃著手掌，痛覺，她需要痛覺保持清醒，或者，需要痛覺讓她感到自己是活著的，血珠從手上的脈絡滲出，掌紋像一幅染血的地圖，或者是，安部公房的燃燒的地圖，她想到安部，那個沙丘之女，將男人困在沙丘裡的無限孤寂，或者吉田修一的惡人，只是想要愛情與安靜的陪伴、只是需要親吻、擁抱與性愛、只是需要填滿生命的缺口，卻鑄下大錯，寂寞、體貼、溫熱的，惡人。

那自私拋棄尚無法客觀剖析兩人愛情的執迷的那一個，也是惡人嗎？或者愛情根本容不得過多的疑問、反覆地自我詰問、客觀的詮釋與分析。

她想傷害他，血腥的幻想無法停止，因此只好傷害自己，他在她還來不及傷害他之前轉身離去，因此她無法完成愛情的循環；在她的想像中，她才應該是毫無感覺地拋棄對方揚長而去的那人，她其實厭惡男人用餐時發出的聲音、拙劣的搭配、凌亂的頭髮、不負責任的夜夜笙歌、優柔寡斷、顧左右而言他的囁嚅；但在愛情迸發的瞬間她可以將這一切暫時拋諸腦後，愛情是粗糲現實的柔焦，她全心全意擁抱眼前的男人，一個理智而冷酷的聲音不斷在她心裡迴盪宛若不祥的喪鐘，告訴她她不過喜歡愛一個人的感覺，而非打從心底真正愛著一個人，喜歡愛情，就像對毒品上癮，讓她失去精準的判斷，從此平穩的日常生活像即將墜毀的飛機，高速墮落，她的世界圍繞著愛情起舞震顫，她想著人生總有一次要愛到不顧一切。

理性的聲音與相擁而眠的欲望糾纏，在她還來不及抽身時，對方已然走遠，無論是曾經緊握的溫暖的手、或是親暱的關懷，他關上他的愛，像是轉緊水龍頭那麼輕易，她措手不及，只得粉身碎骨，為了一個其實沒有那麼愛的人。

然後她放下刀子、放下殘暴而鮮血四溢的妄想，她翻開《愛情沒那麼美好》，那裡頭有著幾段愛情燃盡、墓誌銘般的短篇故事，作者一點也不溫婉地將愛情放上手術台，掀開表皮、拉出血管與神經、掏出骨髓，淡然的敘述深深地鑽進讀者心底，那是「愛情死亡前，彌留的十一種狀態」，她和他還沒來得及走到這個地步：「妳把時間趕盡殺絕。妳評估、比較、解釋。妳把妳的時間分成不同的價值等級，妳千載難逢的男人變成妳的實驗品，妳考驗他，強迫他循規蹈矩，符合妳的期待，妳指定他的位置，指派角色給他扮演，妳不准他逾越雷池一步。」或許他還不值得她如此苛刻以待，她吞下那些精準而殘忍的文字，書殼上的女孩是對著男人丟擲枯萎的花朵嗎？純白封面上燙金的邱比特手上拿的是衝鋒槍嗎？愛情不只不美好，還很傷人，被愛情打到宛若被子彈射進胸口，硬是在脆弱的戀人胸口剜出一個血淋淋的大洞。

愛情唯有在想像中、在義無反顧的熱戀中、在沒頭沒腦的親吻與擁抱中顯得美好，若無法將原初的激情轉化為相知相惜、依偎扶持的柔情，那麼燃燒過後，只剩一片焦土，又何以為繼？寂靜的黑夜裡，她貪婪地追尋著影像般的文字，在腦海裡建構一幕幕舞台劇佈景似的畫面，作者的敘述與剖繪如此乾淨細緻，讓她想起以前曾看過的用冰錐殺人的小說或電影，能夠融化消失卻輕易置人於死的兇器最是厲害，她想將那本輕而薄的小書中的沈重字句鏤刻在愛情的回憶之上，「此地無人生還」，是Jim Morrison的傳記名稱嗎？記憶有點混淆，但她很慶幸自己尚未完全失去幽默感和對文學音樂的喜愛，她反覆聆聽British Sea Power的Lights Out for Darkier Skies，welcome for the day or stay forever…，如果要麻醉自己，或許有比將自我燃燒殆盡的情愛更好的方式。

她走到窗邊，在如水的夜色裡點燃第一支香菸，至於愛情，仍然無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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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以此文向《愛情沒那麼美好》一書致敬，關於書本的敘述是真實的，情緒的描寫則有部份虛構，我一直想不出好的方式介紹一本我如此喜愛的書，越是喜歡，越是寫不出來，這是我的毛病，就像越愛的人我越少提起，實在是覺得很多細節與情感都很私密，無法言說；總之，這是一本很棒的書，但不要隨便推薦失戀者觀看，除非對方可以接受震撼療法，還沒談過戀愛的人也不合適，雖然說提早瞭解愛情的陰暗面也不失為一件好事。順帶一提，封面設計由聶永真操刀，讓這本書從外觀到內容都予人絕美之感。

書籍封面圖片引用自博客來：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425993 《愛情沒那麼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