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結妄想

讀完這本書，第一個感覺就是：自己其實從沒品嚐過真正的義大利料理。

男主角之一的托馬索第二次與女主角蘿拉偶然相遇時，炫耀了一段義大利麵小常識：「我們配的是蕃茄紅酒肉醬，肉用的是…豬臉頰肉…用橄欖油炒，加一點辣椒，配上蕃茄，當然還要倒一些硬乳酪加上去，如果妳不想用傳統義大利麵，可以用粗管麵或義式水餃，不然用手工寬麵或長扁麵也可以，再不然用寬扁麵、大管麵、細扁麵、筆管蛋麵、細麵、螺旋麵、貝殼麵或麵線，不然通心麵也可以。不過…麵條的形狀不同，搭配的醬汁也要跟著改變，比如說，用橄欖油的話配乾燥脫水的麵條比較好，如果用奶油的話就要搭配新鮮的麵…。」光是這一段話就讓人不禁開始想像「真正」的義大利麵可以多美味！我想，真正的義大利麵絕不是平常在餐館裡吃到的、用九層塔冒充羅勒打出來的青醬，或者是軟綿綿的麵條浸在一盤油汪汪的白色醬汁裡，然後不管怎樣也吃不出所謂的「起司香氣」跟「富有嚼勁的麵條」。

其實故事的內容很簡單，非常適合拍成在情人節或聖誕節上映的好萊塢愛情公式片：自認其貌不揚的羅馬某米其林餐廳甜點師傅布魯諾愛上了一個陌生的女孩，後來才發現那女孩就是自己最要好的朋友托馬索的新女友，來羅馬學習藝術史的美國女孩蘿拉只願意跟會煮飯的男人約會，偏偏托馬索雖然俊俏得跟米開朗基羅的大衛一般，卻對廚藝一竅不通，為了攫取蘿拉芳心，托馬索只好拜託布魯諾代為操刀、並偽裝所有的食物都是由托馬索煮出來的，蘿拉因為那精心設計的菜餚與烹調（而且極度催情）與托馬索墜入愛河，卻沒發現她英俊帥氣的愛人根本不會煮菜，而無法背叛朋友的布魯諾則將自己對蘿拉的愛情全部傾注在為她選取食材與烹煮食物上，而後兩人因為一些誤會與是故而各自踏上屬於自己的旅程、也都另外結交了新的情人…。

結局呢？其實結局不難猜想，但是比故事本身更精采的是，作者寫了一手好菜，因而將這本小說從一個單純的愛情故事提昇為一場情慾與美食交織的樂章，不禁讓人想到蘿拉．艾斯奇弗﹝Laura Esquivel﹞的小說《巧克力情人》，特別是第九章布魯諾所製作的甜點：「松露冰淇淋也就是把巧克力口味的義式冰淇淋作成松露的形狀…布魯諾的版本用上蛋黃、糖、一點牛奶，還有大量的克里奧洛巧克力，裡面還加了一點辣椒提味…充滿生猛的濃郁芳香…催情的效果甚至比松露還要強烈…冰淇淋一上桌，客人的注意力回到食物上頭。有好幾分鐘大家都沒說話，忙著把濃郁的冰淇淋挖進嘴裡，每個人都陷入自己官能的狂想曲之中。」讓我不由得聯想到《巧克力情人》電影裡頭，一整桌的賓客吃了女主角的料理之後情慾高漲的畫面。

或者這些關於食物與催情的片段描寫，也讓人想起伊莎貝拉．阿言德那的《春膳》，感官與情慾難分難捨，「愛與食慾的疆界是如此渲染爛漫，有時甚至完全蒸發無痕。」布魯諾說：「想要讓人愛上你，就要煮非常不一樣的菜，要簡單但強烈，讓她知道你完全瞭解她、瞭解她的靈魂…你要愛上對方才有辦法辦到，而且就算這樣，也不能保證煮出一道讓對方傾心的料理。」細膩的料理宛若溫柔的前戲，飢腸轆轆的情人沒有辦法將全副身心放在眼前裸裎的軀體上，飽足與性愛是一種本能，而精緻的食物與用餐的過程則將本能轉化為藝術，或者，反過來說也可以，我們用藝術與文明包裝赤裸的激情，將延遲享樂的等待變成一種享受、一種甜蜜的折磨。

除了美食與愛情，這本書也令人感受身處歐洲的悠閒自在，「這裡下午兩點半到五點是午覺時間，所有的店和機關通通關門休息。星期一和星期四大部份的商店也都休息，雖然很不方便，但只能忍耐（P.62）」這段話是蘿拉的美國同學對羅馬的簡短評語之一，美國人對於義大利人這樣的生活作息似乎頗有微詞，但是慢活與慢食，不正是令人嚮往的歐洲生活精髓所在嗎？第二十三章的引言如是說：「一頓完整的義大利料理與文明息息相關，每一道菜進行的形式與彼此間的相互關係都反應了這個文化的傳統……義大利人到今天都還是慢條斯理地享受每一頓飯，只有這樣，才是真正體現了『生活即是藝術』的真諦。」這段話令我想到《托斯卡尼豔陽下》所描繪的與美國現代生活（或說所謂「全球化」的忙碌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在義大利，似乎沒有什麼比坐下來好好吃一頓飯更重要的事情，因為用餐不僅僅只是進食、填滿空虛的胃袋這樣純粹的生物行為，還有社交與情感的意義，而關於情慾與食物的書寫，則為用餐賦予更多的感官歡愉。

雖然此書相對於上面提及的《春膳》與《巧克力情人》而言，對於愛情與情慾的描寫稍嫌粗糙，角色的塑造也有過於樣板的嫌疑（甜美的異國女孩／沉默但廚藝絕佳的年輕廚師／俊俏但輕浮的異國戀人），或許愛情的細膩臨摹與否也關乎作者的性別問題，女性與男性對於欲望的視角與享受的角度似乎是兩條只在高潮處交叉的平行線；也或許愛情對這個故事來說只是個引子，因為作者對於美食佳餚的描寫簡直令人感到飢餓，如果書頁可以嚐到跟鉛字描述的萬般滋味，那每個閱讀此書的人都會渴望書頁可以食用，打開這本書，就像打開一間親切的鄉間廚房的後門，在其間，讀者儘可以跟隨主角們走過城市與鄉間，悠閒地享受那滋味醇厚的義大利風味之旅，那豐美的各式醬料、新鮮水果與蔬菜、海鮮與各種肉類、還有誘人的各種甜點交織的香氣，掩卷之餘，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