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到台東赴任後,我開始拼命把CD跟書往小小地套房裡搬,一方面是再也沒有源源不絕的免費新書可供閱讀,另方面,填補身邊那人不在的空白;書本蔓延,從小小的、寒酸的三層櫃裡溢出,至床頭、書桌、甚或地板;CD亦是,從一開始隨意由台中家裡選出的寥寥幾片,竟也自行分裂增殖霸佔書桌;在電子書與音樂付費下載當道的現世,這樣奢侈地浪費金錢與生活空間實為玩物喪志,但我無可救藥地迷戀那翻動書頁、邊讀邊畫邊寫的感覺,迷戀將CD從殼子裡拿出來放進機器的那個儀式,就說戀物也罷,我們都是明白的,有那麼些情感總是需要某種依歸。
然後,會有一些書,作者的靈魂在書頁裡翻騰走動,每一個句子都讓你不安,好似那文字之間有些聲息直通遺忘的記憶深處,像是手上這本《單向街》,她這麼無所謂地叨叨絮絮,那些關於閱讀、關於愛情、關於生活、友情的種種,每個篇章裡頭都有那麼一個點刺痛著我,拽著我不得不回頭、不得不去想起,年少種種。
每個會讀、也想寫的人,總會有那麼一些不安分的念頭與想望時刻騷動,但最終許多人敗給了所謂的「天份」或者「努力」,「我的父母養我至今,終於將我養成一具怪物。隨心所欲,恣意行樂,在沙漏滴完之前。從中學開始,我看很多電影,卻也沒看成一個導演或影評;聽很多音樂,卻也沒聽成樂評或去組團;讀很多小說,卻也沒參加任何文藝營或嘗試投稿。這麼多年,興趣維持著,迴避理論,拒絕專業,只相信直覺。(P27)」這段話熨貼著我的心,像是一個冰冷卻實際的擁抱,又何必,非得要證明什麼才能夠讓自己活得更有價值呢?
作者那細緻的剖析與自白,讓我在她的筆下看見青春期那個瑟縮的、安靜的我,〈冷淡〉一篇裡,娓娓訴說著,青春期女孩黏膩而令人生厭的雙人舞,「下課約著手牽手逛福利社上洗手間,連體嬰般地,通常以兩人為單位…通常一開始我也能配合舞步;隨身聽一人戴一只,便當一人吃一半,上課互傳紙條,下了課一同壓馬路…。」(p.105)然後「有一天我突然就厭煩了。不是毫無徵兆。病灶先是輕微的膩,些許的煩,像微微流了一點汗,還不及著擦去。接著,雙人舞中,妳將她稍稍推開一點,閃避她的眼睛,望向遠方。最後,你終於把她的手完全甩開,刻薄寡恩,變成一個冷淡的人。我終於把自己變成一個冷淡的人。」(P.106)
我總是那個刻薄寡恩的人,渴望友情,卻又總是親手打壞,我走近,然後離開,在所謂的失望之後;這麼多年來,少女變成女人,開始學會世故地、敷衍的社交模式,但當年那個矛盾固執的自己未曾遠走,遂養成了沒有戀人陪伴之時,一個人靜靜地掛網看書聽音樂的習慣,我所尋覓的感情若無法填滿靈魂的渴望,那或許獨自一人是好的,免去種種型式的傷害。
或者那個隱晦的、用GOOGLE尋人打探的惡習,「我更在意的是那些始終沒被網羅進去的人物,用六個人小世界的連結理論都抓不到的逃兵。在中學時代的那場黑白片的強力曝光中,隱身到教室的最外圍,跑步時總跟不上,分組時撿別人剩下來的,拍畢業團體照時不比手勢不搶位置,索性找了一間空教室躲了起來,沒有人會察覺少了這個人。他(她)拒絕了古小狗,一如拒絕了當年的大合照。(P.202)」我多想說我懂,我懂那種不被察覺、不被在意的感受,在每個白日的惡夢中醒來,怔怔地發著呆,無故地覺得自己就這麼被世界遺棄,我幾乎要拋棄了的所有大學以前的記憶,卻因為這本書又再度將幽靈喚醒,那蒼白陰鬱的過往。
說到愛情,她所引用的文句讓我動容,「我的理想的戀愛,是同一個愛人逃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或則乾脆一同蹈海而死。夏濟安日記(p232)」或者沈從文說的:「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雲,喝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P.240)」以及戀愛與生活的混亂時區:「時間規訓不了當時的我們,遊走於日夜不分的混亂時區,生活像是一場即興演奏,永遠說不準下一場有什麼。睡無定時,食無定頓,居無定所。不修邊幅習慣了,無所事事習慣了,規避正事習慣了,活得像個無賴。(P133)」雖然我愛得那個人無法陪同我混亂不修邊幅地無所事事,但他可以陪同我到無人的所在閒晃遊逛,而且對他的愛情是激情的延續、是那青春正盛時擷取的最美好的戀愛。
作者的怪癖之一更讓我打從心底笑開:「讀書一定要邊讀邊畫線(且一定要某種品牌的黃色蠟筆)。不喜歡在圖書館借書,因為不能畫線。真要用到圖書館的書,會借出來複印一本再畫線。(P150)」畢竟我所遇見的人當中,愛惜書本的人比起毫不在意地畫線標記的人多得多,那像是無法妥協的天平兩端,唯有兩端的人書籍互不流通方能弭平爭議,而我始終認為書本只是載體,是一種提醒、一種記憶,書本的價值超越其物質的表象。
駱以軍在序文裡說:「這些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正在一塊一塊拔下插在他們靈魂上的玻璃,安靜地(沒有文學論戰,沒有文壇大哥的喜惡提拔或打壓,甚至沒有發展的舞台,面對得是一片純文學出版之荒原)砌造他們的『單向街』,他們的『無傷時代』(p11)」我喜歡那個「拔下靈魂上的玻璃」的比喻,刺中我輩的不會是大時代的碾壓、貧窮與飢餓的威脅、對自由的渴望與追求,但我們依然有著騷動的靈魂,在看似完美歡愉、衣食無虞的生活裡,我們的靈魂不斷地在日復一日的人際關係、規律工作、資本主義邏輯的鏡像生活裡,被那銳利的反射與無處可去的恐懼戳刺著,靈魂上插滿了刺般的玻璃碎片,我們受傷但不見血,我們的渴望與追求禁不起細細的解剖審視,這是一個最黑暗的時代,但是目前依然見不到未來的光與希望,因此我們只能在那無望的生活裡汲取那些細緻的情感與觀察,這是我們依然活著行動著呼吸著的證明。
由是,我們需要一種安靜的遊戲:「我找到了一種動作最小、聲音最輕,單人即可完成的遊戲。難得可貴,這遊戲玩了二十幾年,只要有一本書,我隨時隨地都可以玩得下去。(P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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